天光。

外婆對媽媽說：「第一胎沒這麼快，今天我生日，回來吃完水餃再去醫院吧。」這句話，或許可以說是外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。當晚八點，我出生了。我的生日總是和外婆一起過，外婆會包好多水餃，皮也是自己桿的。

不光是生日，假日時外婆就在家包水餃。牛肉韭黃、高麗菜豬肉都是常見的，粉絲蝦仁是偶爾才有作的絕品。素餃則不在考慮之內，因為外公嗜肉。長長的麵糰，分切成像芋圓的大小，媽媽或是小阿姨熟練地桿圓成餃子皮。我曾經嘗試過，卻桿成了如米老鼠般的形狀，引得眾人大笑。

我的爺爺奶奶早逝，對外公外婆的印象，其實深刻地多。可能是因為我們實在太常回去了，以前甚至大年初一就回去。後來，大舅媽嫁過來，對媽媽說了「初一回娘家不好」之類的話，才讓我們停了初一回娘家的習慣。

外婆喜歡吃小零食，幾個孫女兒中，似乎只有我遺傳到了這點。她也喜歡吃小蛋糕之類，但我們共同的愛好是：蜜餞。每次回去，外婆都會拿起桌上最近新買的小零食，要我們分一點帶回來吃。我也都老實不客氣地收到，卻忘記下次回去時也要帶一些新口味給她嘗嘗。等我真的這麼做了，外婆已經因為肺癌有些無法吞嚥，我買的蜜餞對她而言，已經嚥不下去了。

外婆的肺癌是甲狀腺癌轉移過去的，媽媽的脖子也有一個突起，可能是種家族遺傳。人的衰老是可以的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，外婆的背直不起來，只能佝僂著走路。久未見她的小姨婆也嚇到，直呼外婆怎麼變得和她婆婆一樣。

老實說，外婆對我們很好，但她並不是一個個性很好的老人。媽媽私底下說，外婆這一輩子，都在家裡工作，年輕時候在娘家，結婚以後就幫著外公作中式早餐，外公又不喜歡她與外面的人接觸。聽說連買個菜晚十分鐘回家，和鄰居太太在巷口多聊了一下，回來都會被外公斥責，要她「不要和那些三姑六婆太常往來」。所以外婆其實不是個好相處的人，她生病的時候，常常和媽媽講小阿姨、大舅媽那邊不好、又和小阿姨講另外兩個人的不好…所幸這時候大家個性都成熟了，可以彼此諒解，也諒解這就是外婆的個性。媽媽也常無奈地說：對自己女兒，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講的。

這一年來，外婆因病變得很瘦，抵抗力不好，常進出醫院。但她還是很喜歡打扮，看到我們手上的指甲油，會說不要擦太淺的顏色，我最愛的裸膚色總是被她打槍。蘋蘋買了一瓶深粉紅有金粉，她非常喜歡，常常看到她擦。外婆喜歡的衣服也是桃、粉色系居多，也讓她顯得比較精神。媽媽曾經在她洗完澡開始擦乳液時候笑說：外婆比我們還搞工。保養完臉，還要用整髮器把頭髮捲成一個一個圈，戴上髮箍。

最後一次，外婆清醒地對我說話，是說我新剪的頭髮好看。其實這次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，只是氣音。她會因為外傭沒有第一時間知道她在說什麼而生氣，卻會對我一次一次、用比的告訴我「短髮、好看」。

那天，到醫院時，外婆已經因為嗎啡而昏睡。才和媽媽、小阿姨搭了電梯下樓準備吃晚餐；一出電梯媽媽的手機響起，又搭回去：外婆走了。飛奔回病床前，小阿姨忍不住哭出來：「媽，你怎麼不等我們呢？」那天，也是外婆生日前一天，我們生日的前一天。我也想問：外婆，你怎麼沒等我們一起吃完蛋糕呢？隔天準備了一個小蛋糕，和晚餐一起祭拜。舅舅擲了兩次，外婆都說「不可以收」。蘋蘋去擲，一次就聖筊。舅媽問蘋蘋和外婆說了什麼，蘋說：「我和外婆說可不可以收下來給我們小孩吃」，舅媽笑說：「外婆就是疼你們」。

從頭七、三七到七七，作七的時候，其實都沒有什麼難過情緒，心裡只是默念著希望外婆了無牽掛。但，一到告別式，眼淚終究潰堤。瞻仰遺容時默默流淚，家祭跪拜時默默流淚。最後，終於在入火化一瞬間克制不住。「火來了，快跑」，外婆沒有輪椅，她跑得過大火嗎？一把火，燒掉她僅存在世間的肉身，留下一壇灰白。

晚上，順口說了一句「要回外婆家吃飯喔」，媽媽糾正我：「以後不可以這樣說了，外婆不在了。」妹妹接了句「說習慣了嘛」，臉上雖然笑笑地附和，但內心酸苦酸苦。的確，那裡留下的只是房子，晩餐過後，燈光一滅，只有神明桌上兩盞紅光而已。

外婆，您已超脫苦痛，了無牽掛。後代兒女，成家立業，有子有女。我們都會好好照顧自己，請您安心。